打工仔（四十六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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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磊愣了几秒才蹲下想将女人扶起，却被女人一把拽住了衣袖。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瞬间如点燃火焰，灼烈地瞪向吴磊。她嘴巴嗡动，声音像从嗓子里沙沙吐出的绳索一般勒住吴磊，低声不断地重复着：“杀人偿命。”
吴磊打了个冷战，看着那女人一时冻住了手脚。
就在这时，老包快步靠过来，俯身对着那女人无可奈何地疾言劝道：“大姐，你说说你就在这坐着，能解决什么事，你就别倔了。跟我进去，我们领导一定会给你个说法，”老包说着冲会计一招手,将人拽过来冲着那女人: “这不，我们会计也喊来了。“
可那女人对老包的话充耳不闻，瞪着老包看了几秒后便移开目光，重新恢复麻木空洞的模样。
木板重新放回身前，四个大字无声无息地对向大门。
吴磊还想再去说两句，被老包拉住了。
“走吧，先进去再说吧。”
但吴磊脱开他，转到小男孩身边，想让他不要继续跪着，不料他刚碰到男孩，男孩便激烈挣扎起来，举起拳头恶狠狠地捶向吴磊。
吴磊立即后退半步，躲开拳头，看着气得呼呼直喘的小孩，只得妥协地举起手，说：“好，好，我不碰你了。但你跟我们进去，喝点水吃点东西好不好？”
男孩直勾勾地盯着吴磊瞪了几秒，又一言不发地跪回了原地，脑袋继续垂下去。
老包长长叹口气，拍拍吴磊的后背，说：“走吧，进去吧。”
吴磊被推走，进门前回头望了眼。
一跪一坐，像两个雕塑。
只风吹过，女人飘起的发梢还间或能看出是两个活生生的人。
他们还没走近，就看到乌泱泱一群人将办公区团团围住，群情激奋地一层推着一层，高声喊着：“还钱，还钱！”
老包拽开在最外面的两个人，高高举起会计的胳膊，大喊：“都让一下！让一下！会计来了，现在就跟你们都说清楚!”
但是工人们过于激动，都紧盯着那道关闭起来的大门，除了外圈几个，压根没人注意到老包，几秒的功夫便将两人挤出人群。
会计胆小没见过这场景，一边使了劲地往外钻，一边向老包恳求让他回去。
老包急得直跳，死死拽住会计喊道：“你这会儿敢跑，我明儿就去你家把你干的混账事都告诉你老子娘！”
但会计是铁了心要跑，嘴里嘟囔着告就告，那也比在这挨揍强。
老包扯不住，竟真让会计挣开了，脚底上了油似的，呲溜钻了出去。
吴磊眼尖，一把揪住了会计后领，也没瞧怎么使劲，竟拦腰给人扛了起来。会计吓得跟杀猪一样嗷嗷喊起来，吴磊直把人当水泥袋子，见前门被堵个结实，便扭头对老包喊：“你在这儿安抚大家，我把他送进去。”
之后直接绕到一排办公棚后面，拽开窗户将人丢进去。
严之敬正在办公室跟人吵得眼红，突然看到挂窗台上的会计，吓得差点被口水呛着，再一抬眼，就瞧见吴磊撸着袖子在窗边，一副投弹似的姿态要将人往里推。
这是打算让人脑袋朝地直接扔进来么！
屋里的人终于反应过来，紧忙着过去将会计接住，刚一落地，会计就嘎巴一下坐地上了，指着从窗户往里跳的吴磊，气得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。
“老师。”
吴磊略露出点歉意来，摸摸脑袋解释：“他总想跑，没办法，我就……”
严之敬摆摆手，止住他，还没开口，旁边的人先抢过话头，“正好会计来了，你让他说，现在账面上还有几块钱？！你好人，你活菩萨，家属赔偿一张口就给120万，这往后谁缺钱了都嘎嘣往下一跳，你我还干什么干？甭干了，要不这样，严总，你行行好，我不跟你争了，等会我也从上面这么一跳，直接给我老婆孩子挣点钱，一辈子吃喝不愁，你说行不行？要不我——”
“老路！”严之敬沉下脸来，低声吼住他，“你听听你这都讲的什么混账话！账上有钱没钱，该赔的一分不能少，这事你跟我闹不闹都是一样。我把会计喊来不是让你揪着赔偿款不放，我是来跟你算算工人这账，工钱如果真按你说的一直一分不落发下去的，怎么就突然开始闹起来。”
“会计你过来，”严之敬手一指旁边的桌子，“现在开始，从竞标到现在所有的账，一分一分给我算清楚，谁支走的，到哪去的，就算买一个包子的钱也给我算清楚。”
会计面露难色，眼神在严之敬和路郑国之间飘来飘去，两个都是顶头老板，谁他也开罪不起，可这账他也是真不敢算。
见会计木着身子不动弹，严之敬心一下凉了半截。他只道路郑国和邱鹤鸣两人多多少少会从中算计一些，如果不多，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，可不想开工两个月，工人的钱就被他们给克扣下。
“严总，其实，就上次那边打的款已经没了……”
严之敬只觉得脑袋嗡一声，眼前人都晃出了虚影，再说话的声音也成了轰鸣。
就在这时，办公室的门嘭一声被砸成了碎板，几人还没回过神，就见一群工人冲了进来，手中举着钢筋铁锤地砸向铺满图纸的桌子、墙面。
一时混乱得只听得见各种木板破碎声，和交织在一起全然不知出于谁口的呼喊声。
吴磊率先反应过来，见有人急红了眼，钢筋劈着严之敬砸来，情急之下，抬起胳膊就挡了去，那人用了十成十的力气，一棍之下，吴磊便觉得胳膊仿佛从肩膀处掉了下去，麻了好几秒才疼得气都憋在胸口提不上来。他缓过劲，用另一只胳膊牢牢箍住那人，高声喊着再砸下去可是出人命了。可这时候大家脑子里只剩了钱，没了钱，谁的命也不算命。
胳膊肘使劲往后一杵，吴磊只觉得肋骨好像也要扎进肺里了，再后来他甚至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，自己就落到地上，脑袋刚好撞上碎掉的桌脚，大约是木刺扎进肉里，血就像开了阀似的不停地流，流到眼前都是猩红一片时，吴磊才听见有人喊，“不好了，真出人命了！”
“一醒来就到医院了。”吴磊小心翼翼地盯着罗云熙，生怕他再不高兴，“真的都是意外，我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。”
“严……你老师，你替他挨打，他都没来看你一下吗？”
罗云熙看上去平静的，可语气里的责怪不满却是藏都藏不住的。
“老师也受伤了，师母来过，师姐也来过，”吴磊说得诚恳，又怕罗云熙不信，加重道：“真的，只是老师他们那边现在忙得焦头烂额，想顾也顾不上我的。”
罗云熙沉默下来，没再问，吴磊不觉得委屈的事情，他虽替他委屈，却也不想破坏他对其他人的信任和理解。
他捏了捏吴磊手掌心，问：“饿了没？给你买点饭来。”
吴磊见罗云熙已经消气，长吁口气，立马顺杆儿就上，咧着嘴点头，“有点……早饭也还没吃……”
出了住院部的门，罗云熙从兜里掏出烟，叼在嘴里却没点火。
自从吴磊劝他少抽点，他就当真开始戒烟，只是过程有点艰苦，难受的时候还是要这样骗骗自己。
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心疼吴磊。听他云淡风轻地讲着这些，胸口闷得像压了块石板，直想掉泪，甚至有那么一瞬，他都想说“这破工地还有什么好呆的，我养你算了。”
虽然他不可能真的让吴磊因为这事放弃自己的事业，但他却在想浑浑噩噩地随意混下去的颓态中抽出了一丝劲儿，他想如果他还能画，吴磊至少可以有选择的权利。
烟从嘴里拿出来捏碎了扔进垃圾桶，一仰头，看到窗边站着个人，见他回头，便使劲挥起胳膊，兴奋得仿佛没预料到他也会回过头去看他。
罗云熙翘起嘴角，也伸着胳膊向他挥了挥，倒退几步，转身快跑着冲向大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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